【欲竞俏】千秋岁05
第五章
正气山庄是出了名的忠烈门第，即便如今已改换了云州侯府的牌匾，这武将世家的肃穆峥嵘，依然不曾清减半分。不必说特意圈出的演武场和一路陈列的兵器架，仅仅是从那些清雅简朴的院落布置，四面八方的松柏修竹，便可窥得一二。
当初和史艳文父子同朝为官，虽说次数不多，欲星移也曾经到府上叨扰过几回。史艳文贤名远播，待人处世更从未失过礼数。他若前来，必然是被奉为座上宾，不说虚席以待，好歹也是扫榻相迎。现如今欲星移人都站到俏如来面前了，这位天下人口中颇具乃父风范，青出于蓝人中龙凤的云州侯爷，还在一边喂鱼，一边摆弄他前日递的拜帖，见他来了，这才施施然笑道。
“师叔，久见了。”
“离下朝已有三个时辰，确是久未相见了。”
他师侄拍拍手掌，自顾自从袖中取出布帛擦拭，面上笑容纹丝不变，似乎并未听见欲星移语中的揶揄。此刻庭中微雪，池内锦鲤也都懒懒散散，对方才撒下的吃食也不甚上心，倒是颇有几分物似主人形的意味。
能将一身白衣穿得这般秀骨青松之人，除却俏如来，欲星移不曾见过第二个。他本就肤白，生得又是明眸皓齿眉目风流，似他杭州第一美人的母亲般容貌昳丽。俏如来一头白发，又修习佛法，如冰之清，如玉之洁，真如少年的悉达多，令人不能逼视。而这般秀雅之人，此刻披了件殷红大氅站在桥上，四周一片皑皑薄雪，远看便好似一剑劈开重重冰霜，硬要露出人间铁骨铮铮的血肉来。
“屋内炭火烧得心烦，脑中也有些不甚清明，俏如来唯恐届时神思不属，口不择言失了礼数，这才与师叔相邀中庭，万望莫怪。”
这话说得倒是舌灿莲花进退得宜。让一朝师相进门挨冻，莫说茶水，座位都不给一个，这就不失礼了？
欲星移暗自笑着，也不拘泥这些，只当是陪小辈胡闹，仍是接了话头。
“师侄这般替我费心，倒显得我有些倚老卖老了。”
“耶~师叔风华正茂，为何妄自菲薄呢？”
“哈。”
此番是真被他逗笑了。纷纷扬扬的落雪之下，分明寒气逼人冷风刺骨，欲星移却从他师侄面上笑意里，觉出了十二分的暖酒微醺来。那人自袖中伸出两只白净如玉的手腕，送到唇边轻轻呵气，淡雾之中，欲星移甚至有些看花了眼。他只觉俏如来鼻尖指上星点薄红，皆如雪上梅花般动人心魂，若道冰肌玉骨凌寒留香，面前之人也确实当得起。
“俏如来素知师相颖悟绝伦，在众位师叔之中亦能独占鳌头。但若师相以为，当初殿前血溅五步之举，天下无人知其真意，未免也太看轻师侄了。”
“哦？”
他倒不曾想俏如来竟会重提此事，听得此言，便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师侄那张唇红齿白的嘴，似乎是要一探钜子舌之利。
“当日若无人挺身，陛下定能以武力制伏群臣，但多少会落得残暴不仁的话柄，敢怒不敢言者想必亦不在少数。但师相以死明志，便给了那位一道台阶。肱骨之臣乃国之栋梁、社稷支柱，以师相过往功绩，这条性命确实轻易动摇不得。囚入大牢是立威，官复原职是仁义，一可震慑百官，二能安定民心，除却师相脖子上这颗人头岌岌可危，真算得定国安邦之妙策。”
俏如来漫不经心一一道来，每说一句，欲星移的脸色却更沉一分。到话尽之时，那张冠玉似的面容已堪比二人面前深潭，晦明变幻、阴晴难辨。
“我与陛下皆已明了师相深明大义视死如归，即便要鲛人一脉陪葬，师相心中所忧，仍是天下百姓。俏如来至敬无文，思来想去，唯有这枚相印，能稍慰拳拳赤子之心。”
欲星移还想张口说些什么，俏如来却拿出一包鱼食放进了他手中，一张笑容在素白雪絮之中美得如梦似幻，令万般言辞都黯然失色。
“师相如此玉壶冰心，乃是黎民福祉。有朝一日，俏如来定会替你公诸于世。”
许多年后他回想起那个午后，仍旧觉得有一股凉气隔着经年光阴扑面而来，令他再度忆起身上重担，不敢松懈半分。他那冰魂雪魄的师侄轻抚他的掌心，珍而重之地将一包饵料塞入他怀中，如同托付千里江山，万民生死。
但他怎么就稀里糊涂给捧回来了呢。
一国之相在自己书房对着包鱼食犯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愁，若把欲星移叹的气全加起来，怕是连炉火都能更旺三分。且不说递帖的本意出师未捷身先死，这趟登门可是连话都没套出来半句，被调笑一番也就罢了，还教后生晚辈戳穿了计策，简直是做人不能更失败了。
而他究竟为何不愿将这袋东西往河里一扔了事，便只有欲星移自己心里清楚了。他仔细回想着俏如来当时的神色，那沉稳凝重的姿态，怎么着也不像是仅仅想资助相府鱼塘而已。于是欲星移轻手轻脚拆了那包饵食，在研磨精细的饲料之中千挑万选，寻出了一枚小小的纸片。
「大明寺药师殿，拜谒五度后，择机相见。」
待续
